在一九七三年,林懷民,二十六歲,做了一件大家都沒做過的事,創立了台灣第一個現代舞團-雲門舞集,從此,舞出全世界都沒有看過的舞蹈。
三十年來無數人心被撼動,讚歎、感動的幽微情緒在舞動中蔓延,不分東西方,不分國內外,不分鄉鎮城市,不分男女老少,為台灣的文化風景帶來既顛覆又瑰麗的傳奇。
我們選林懷民為2003年度最幸福人物,因為過去三十年來,雲門舞集帶給我們極大的幸福。尤其是去年適逢雲門三十週年,台北市政府將雲門舞集團慶日(八月二十一日)訂為「雲門日」,並將雲門現址命名為「雲門巷」,以表達對雲門的肯定。此外,林懷民還獲得傑出市民獎、行政院文化獎、年度藝文新聞人物等殊榮。
一個溫暖的冬日午後,林懷民在他復興北路的辦公室,接受講義的採訪。在將近兩個小時裡,他說了不少話,以下是訪談摘要:
其實,在哪裡都是一樣的
在印度的「菩提迦耶」,兩千五百多年前,佛陀在菩提樹下悟道的宜人村莊,五十多歲的林懷民看見幸福的風景,他遇見了一位山東籍的喇嘛,一段令他永生難忘的對話……
「山東人怎麼會去當喇嘛?」林懷民問。
「不曉得,就是想當喇嘛。我從山東到了拉薩,然後就當喇嘛了,」那個人回答。
「怎麼會來印度?」
「因為我想到印度看達賴喇嘛,就從拉薩開始走到尼泊爾邊界,在邊界被抓了回去,關了半年;出來後我又走到邊界,又被關了一年;最後,第三次我終於走到印度了,然後就到菩提迦耶……」
「你來這裡幹什麼?」
「來朝聖。」
「接下來你要做什麼?」
「我想回拉薩去。」
「回去不就又要被抓起來了嗎?」
「其實,在哪裡都是一樣的。」
等林懷民要離開時,他看到了這樣的景象:「一月的冬天裡,路旁樹下的茶桌,粗糙的長木板凳,山東喇嘛和一起流浪的西藏小喇嘛,將披在身上的一縷紅布褂,一揚一披,就躺在桌上準備就寢……」
那是一種心安,一種自在,更是一種幸福,是林懷民想追尋的意境,只是「目前還沒有完全做到」,但對他而言,山東喇嘛的整個作為與語言是一種鼓勵與支持。
舞動夢想,舞動幸福
林懷民,一個被國際稱譽為「亞洲最重要的編舞家」「二十世紀偉大編舞家之一」,自稱自己的責任是「顛倒夢想」,存在於性格中而渾然天成,似乎預言了他一生將走著「較少人走的路」。其實,這樣的結果,正隱隱約約呼應了他那隨時準備創作跳躍的基本性格,「如果我明天醒過來,發現今天和明天是一樣的,我寧願不起來。」
年輕時,同學印象中的他「走路是用跳的」;別人K聯考時,他拚命寫小說;父親要他轉考台大法律系,他先斬後奏進了政大新聞系;眾人期待的文學奇葩,卻轉身當起一名舞者;留美恩師馬夏百般勸留,他毅然決定回台灣。一個剛退出聯合國正需要年輕力量的小島,說是「責任」或許太沈重,但血濃於水的原鄉呼喚,無須任何理由。
「你回去,去把台灣舞起來,再見,」馬夏的聲音回盪……
回台灣的林懷民用生命熱情舞著屬於年輕人的春秋大夢,這個夢引發的一連串過程,無論艱辛、挫敗、震撼、鼓勵、回響、榮耀,像一個接一個的冒險旅程,不知明天將發生什麼事,這都讓三十年後的他始料未及。
一九七三年,雲門首演,對台灣的觀眾,是前所未有的一種震撼。
演出前,林懷民要求觀眾不要拍照。在舞者盡情跳出古詩意境嬝繞的動作時,突然觀眾席間閃起了鎂光燈,舞台上的林懷民毅然站起來說:「這次不算,再來一次。」於是,落幕重來,這是林懷民對藝術尊重的堅持,實實在在地為台灣觀眾上了一課。
因為他的堅持,觀眾也不吝於用感動的對話來回應,是鼓勵雲門克服困難,繼續走下去的力量,尤其是鄉鎮巡演,令他印象深刻...
有一位老阿嬤,就坐在觀眾席與舞者中間,有一夫當關之勢,渾然忘我地盯著面前舞者的演出,看著看著眼淚不自覺地一直流出,我想她把生活中的一些感覺情緒都發洩出來了,不需言語……
有次在台東演出,因為颱風快來了,雲門建議改天再演,他們堅持不要,人數從五千、一萬增加到三萬人,當天觀眾穿著雨衣,浸在水裡,專注地看著雲門演出,落幕時,颱風正式登陸……
「幸福的感覺不在於別人對你的看法,而是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,也讓別人覺得不錯。但你不能抱住幸福藏在角落裡,不見天日……」確實,他一直做著這樣的事。
然而,最讓林懷民印象深刻的是九二一地震後,雲門在東勢的一場演出,讓他有著「欲度眾生,反被眾生度」的感動。
九二一地震後,雲門舞者曾到災區幫忙,出國表演時,林懷民卻時時惦記災後的斷垣殘壁與死亡陰影,回國後一定要為災區演出...
我們就在做法會的操場上演出,開演時不到兩千人,甚至演完時還有觀眾陸續進來,當天約有三萬人前來,當我們謝幕時,觀眾一波接著一波,宛如海浪一般站起來鼓掌(其實劇場是沒有站起來鼓掌的文化),看到這樣的景象,我們深受感動,本以為來鼓勵他們,其實是他們鼓勵了我們。
「和別人比較起來,我是幸福的」,林懷民說,世界上有許多人努力,不一定會受到肯定,不一定能得到好的對話溝通。
舞蹈,是多層次的人性表達
「我媽媽認為人生應該像華爾滋,層次不高,但明亮、快樂。」林懷民卻認為,人生是多層次多面向,要深刻的。就如同跳舞,從來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一種生理動作,或只是由內表現於外的肢體動作。
林懷民表示,舞蹈是非常複雜的,動作不只是表面上的動作而已,它完全是一種多層次的人性表達,是一個人的姿勢,無法脫離「人」。它的動作表面上是身體的進退,實際上是人生的進退,社會、政治上的進退。
所以,法王路易十四當政後興建凡爾賽宮,把所有貴族大臣們都遷進來看管,建立一套社交禮儀,當時如果有人法文講得不好、舞跳得不好,社交地位就完了,有不少人因羞愧而逃回鄉下呢!
日本的幕府時代也一樣,他們把所有的諸侯都聚集起來欣賞「能劇」,道理很簡單,就是「杯酒釋兵權」,治國的一種權術,耗住那些在「馬」上得天下的武夫們。最後,能劇的欣賞變成武士的一個教養、一種文化,又如茶道、棋藝,道理都一樣。
舞蹈也是非常曖昧的,意境廣闊,可以有許多的詮釋,中間的拿捏變成編舞一個很重要的指標,「雲門不管在世界哪一個地方表演,觀眾在什麼時候不敢喘氣、什麼時候鬆一口氣、什麼時候笑、什麼時候哭,都是完全一樣的。」可見舞蹈的語言,直指內心,是人性最深層情感的一部分。
一切,都需要時間的累積
年輕時的林懷民是急切地、暴怒地,急於想要達到更完美的標準,也嚴苛地要求舞者,而有「暴君」之稱。然而去過印度九次的林懷民,五十歲以後,對生命韻律的詮釋,開始有了鮮明的改變。他感受到人生的無常,任何發生的事,甚至照到任何的陽光,都是要感恩的。
現在林懷民看待自己的生命、發生的事件,無論好的、壞的都是加分的。生命不是非得要怎麼樣不可,不是只有好、壞截然不同的二分法。
所以,「當父親臥病時,我從來不想他什麼時候要走,人本來就是要走的,如果生活品質已經不好了,走了就是一種幸福,而非長命百歲,被機器拱著。我要做的是父親在的時候,陪著他,這時候的我是幸福的。」
他笑稱自己以前是「美國人」,要有效率、投資報酬率,要把事情做得周密,不想浪費時間。事實上,「拚命想要周密本身可能就是不周密,因為周密有時是很窄的,只看到自己要的東西,卻看不到旁邊的空隙,而錯過一些可能的機緣。」
「年輕時想達到標準,但不知該如何到達,所以會要求。」現在,林懷民知道從這裡到那裡會有什麼樣的過程,那過程就是所謂的「時間」,這也正好點出了台灣現今的問題。
台灣幾乎不講時間,要求速食,總希望一步登天,電腦一按就好了。林懷民強調,這是不對的,生命是一種過程,一件事的成與不成也有它的過程啊。就如同台灣的民主過程,我們恨不得今天「立刻」有成就。
反觀西方的民主,如歐洲已有數百年歷史,像五十歲的人,非常有經驗,他們覺得台灣好得不得了。因為歐洲福利制度完整,非常有秩序,一生都過得很平順,卻沒有變化的可能,找不到動力可以活下去,所以,得憂鬱症自殺的人很多。台灣卻是活力十足,時時在變動、適應。
林懷民認為,歷史如果短時間可以做得出來,那是非常可怕的,因為背面沒有支撐的力量,永遠無法累積起來。所以,中國人常說的「功夫」,除了是一種能力、技術,也是需要時間的。他反對愛拚才會贏,就是這樣才會輸,因為把時間的因素拿掉了。
講民主,需要有教育支持,而教育是十年樹木、百年樹人的事業;教育是一種教養,在英文動詞有種植、培養的意義,講的都是「時間」,如果忽略了時間而都用「拚」的,那麼就會停留在檳榔西施的文化水準。
藝術必須變成生活必需品,才能內化為一種文化
民主也應該有美育的支持,這和文化的提昇息息相關。美,拆開來看,為「羊、大」,是一種感官、口舌、視覺的東西,但是有了美後,我們就不能忍受髒亂而懂得環保,從生活現場提昇到精神層次,一種生活品味。林懷民舉例,雲門戶外演出,都提醒觀眾要把垃圾帶走,所以現場乾乾淨淨的;捷運裡不會有人吃東西、吵鬧,已建立出一種秩序,你可以說那是規定,但它已經內化成一種文化。
台灣如何提昇文化?林懷民認為,必須將美、藝術變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,也就是生活必需品,像喝牛奶一樣,而不是一個月看幾本書,上個月有去聽過維也納音樂。然後提昇到精神層次的品質性,這需要一、二代的時間。然而,這裡面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要面對。
為什麼雲門必須去紐約、巴黎等地方演出?因唯有如此,國人才覺得雲門是一個好舞團,才有人支持贊助到台灣鄉鎮表演,才會有捐款進來,否則可能連國家劇院的舞台都上不了。因為台灣是一個嚴重「缺乏文化自信心」的地方,視野不夠,不知道真正好的水準在哪裡,別人一句話就弄得團團轉,永遠在照鏡子,看美國、北京如何看我們?
雖然文化和經濟有關,林懷民看到的峇里島、印度的人民,對自己的生活、舉止都流露出一種自信、尊嚴,這和經濟無關的。
「我認為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時間,而且在每一個階段,不斷地、持續地,久了就能累積,雲門就是在做這樣的事。」林懷民表示,台灣需要大樹,不只是雲門、企業,所有東西都應該在那裡,天天在,才能產生一種鼓勵安定的力量,如此才會有希望。台灣要放眼天下,不能只是說我是台灣人,重要的是讓台灣變成自己的一部分,故宮變成自己的一部分,看世界的東西也一樣,要內化成自己的一部分,才能提昇為文化的層次。
展現文化自信,走出自己的路
許多人都認為,林懷民的舞蹈成功地融合了東、西方文化,事實上,對他而言並沒有東、西方之分,因為舞蹈是很自我的,融合從來都不是一種政策,而是活生生的生活現場,台灣無論在吃的、穿的、住的……等,本身就是多元文化的綜合體,就如同雲門一開始就有芭蕾、國劇動作一樣。
雖然生活中不得不接觸到的西方咖啡文化,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還是會坐下來喝茶,那是骨子裡蘊藏的文化本質。就如同要西方人練太極動作,是做不來的,但我們做起來卻很順暢,因為這是我們內在文化的一部分,裡面蘊藏著文化自信。林懷民明白指出,對西方人來說,東方的東西永遠只是一個點綴,尤其是美國,他們根本不認為要了解東方文化。所以,雲門在做一件事,把我們自己的文化-靜坐、太極、拳術等提昇,然後改造西方原有的舞蹈原料、舞蹈語言,產生完全不同的質變。
像芭蕾的動作是往上飛的,適合身材修長的西方人;中國的武術是往下蹲的,適合矮健靈活的東方人。林懷民不諱言地表示,融合過程是少不了的。但是,雲門做的不是代工、模仿,而是要像發明電燈一樣,質變而改變所有東西,是舉世無雙的。「雲門所做的就是一種文化自信,讓西方的東西變成一個點綴。」這也就是百年前中國強調的「中學為體,西學為用」。林懷民自信地表示,今天,三十歲的雲門做到了。
未來,雲門會如何發展,林懷民肯定地說:「有趣的在於答案是不知道,但冒險是必須的方式。不論如何,希望再三十年之後的雲門,完全看不到我林懷民的痕跡。」就如同那位山東喇嘛說的,「其實,在哪裡都是一樣的。」一樣地不確定,卻是一樣地堅定、自在,一樣地幸福。
(費文、尤美玉採訪.尤美玉整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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