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以最頑強的精神、最堅韌的毅力和最深切的愛戀,陪伴和激勵我度過了最艱難、最黑暗的三個晝夜,留給了我—— 一張生命的車票 。
遙想20年前藍光閃過的夜晚,至今仍隱隱感到深切的悲戚……
1976年7月28日,是我們剛剛結婚後的第四天,本來已經計劃好,利用婚假的剩餘幾天去北戴河、秦皇島好好玩一玩,兩張火車票已經買好,就放在床頭櫃上。這個建議是我提出來的,就在災難降臨的前一天提出來的。當時他笑吟吟地說:有可能的話,今後我每年都和你到外地玩一次,讓你走遍全國。我滿意地笑了。
吃過晚飯,我們在一起準備好了行囊,就甜甜地進入了夢鄉。不知睡到什麼時候,忽然間,彷彿是在夢中,一陣大浪向我們壓來,並且伴隨著震天動地的吼聲……當我掙扎著睜開雙眼時,周圍漆黑一片。這時我聽到了一個痛苦的呻吟聲,是他的,就在我耳邊。我伸出一隻手去摸,摸到了一塊冰涼粗糙的水泥板,一種恐懼感一下子襲遍了我的全身。我一邊把手向下摸,一邊顫抖著聲音呼喊他的名字。我摸到了他的一隻胳膊,聽到了他扭曲的聲音:我,被,壓住,了。我幾乎帶著哭腔不知是問他還是問自己:這是怎麼了?這是怎麼了?房子塌了嗎?難道是地震了嗎?我說對了,是地震,一場災難性的地震發生了。我想坐起來,想弄清究竟怎麼了,可剛剛一抬頭就重重地撞在了上面堅硬的水泥板上,差點暈過去。我只好讓手在他身上一直摸過去。在水泥板和他身體相交的地方,我摸到了粘粘的、摻雜著碎沙石顆粒的液體。血!從他身體裏浸出的濃濃的熱血。我哭了,幾乎是嚎啕大哭。我緊張地問:疼嗎?他說不疼,然後他用另一隻沒有壓傷的大手牢牢地抓住了我顫抖的小手,關切地訊問:有沒有,東西,壓在你,身上?我活動了一下身體,告訴他沒有。他說那就不要哭了,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,敢與天鬥與地鬥,現在正是天地考驗我的時候。我緊緊地貼在他身邊,鼻子酸酸的:都什麼時候了,你還說笑話。
我們仰臉躺在床上,用兩個人的三隻手臂一起向上推那塊水泥板,試圖把它推開。然而失敗了,水泥板像焊在那裏一樣,紋絲不動,只有幾粒沙塵嘩嘩落下來。他鼓勵我別怕,過一陣會有人來救我們的。我告訴他:只要在你身邊,我什麼都不怕。
我的大腦裏亂糟糟的茫然一片。我明知道他很痛苦,可不知道怎樣做才能減輕他的痛苦。
枕頭下的手錶嗒、嗒地敲擊著狹小的空間。我用手向另一側摸去,幻想能摸到一絲光明,摸到一線生命的希望。水泥板,還是水泥板;磚塊,還是磚塊……我幾近絕望,生命的支柱一瞬間像房屋一樣坍塌了。
真的不甘心走向死亡啊,我們剛剛結婚還不足四天,今後的路還應該很長,對,還有北戴河、秦皇島,還有那兩張車票,就放在床頭櫃上。車票,使我產生了新的動力和勇氣,於是繼續摸索。床頭櫃——車票——我真的觸摸到了一張硬紙板,真的是車票!我欣喜萬分地把車票攥到手裏,激動地搖著他的肩膀:我找到了車票!他也很高興:兩張,車票?我心頭一沉,一張,可另一張呢?另一張車票被水泥板牢牢地壓住了,只露出極小的一角,我試圖把它拉出來,然而兩個手指無論如何都捏不到它。我無言以答,默默地流淚。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了;不要緊,我們可以,再買一張……
沉重的水泥板一端壓在他的身上,一端壓在床頭櫃的車票上,兩個支點為我留下了一塊賴以生存的空間。
不知什麼時候,錶的“嗒嗒”聲停止了,我們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時間,也不知道外邊的世界發生了怎樣的變化,除了一張車票和一個他,我什麼都沒有,就連一點點的生的希望都在漸漸稀釋、融化。肚子“咕咕”地叫個不停,嘴唇像乾裂的土地,四肢癱軟無力,眼裏閃著眩暈的亮星。似乎他已經意識到了我的信念正在一點一點地崩潰,便開始向我講述外部世界的故事;北戴河的海濱清爽怡人,海是湛藍的,人是歡樂的;美麗的西雙版納聚居著很多少數民族,每年一度的潑水節異常熱鬧;桔子洲頭遍地生長著桔樹,秋天的桔子水分充足,甘甜如蜜……他講述的每一段情景都讓我產生許多遐想,彷彿大海就在身邊,潑水節的水就潑在我的嗓子眼裏,桔子就在我的唇上滋潤…… 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我身體內涌動,一個生命的光環在眼前擴張,越來越大,越來越亮。
他用生命的餘輝,為我點燃一支希望的蠟燭,這只蠟燭一直照耀著我走出地獄之門,重返光明的人間。7月31日清晨(這是後來才知道的),壓在我們頭頂的水泥板被掀開了,一道陽光瞬間瀉在臉上,我彷彿一下子從夢裏醒來,竟意外地喊出了聲音:我們活了!當我急急地附在他身邊時,映入眼簾的一幕突然間讓我傻眼了:他的右半部身體完全被砸成了肉泥,殷紅的血凝固在廢墟的石堆裏。他只看了我一眼,嘴角留下一絲淺淺的笑紋,就閉上了雙眼。他走了,以最頑強的精神、最堅韌的毅力和最深切的愛戀,我的愛人陪伴和激勵我度過了最艱難、最黑暗的三個晝夜,然後,他才安心地走了。
此後,在我的身體復原不久,我也離開了唐山那座令我懷戀的城市。隨身帶走的,只有一張車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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