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都是「人」  劉墉

一位工商鉅子,年紀輕輕,突然病逝了。「他可能酒喝太多了,喝到只要不喝,手就發抖。」這工商鉅子的一個同學對我說:「他死了,我好傷心,好多以前在一起的畫面都出現在眼前。」搖搖頭:「奇怪,我以前看到他,只會想到他多麼有錢、有名,直到他死,才發覺他是那個曾經跟我同班四年,在一起有說有笑、有打有鬧的『人』。」

一個年輕朋友,迷某歌星到了發狂的地步,家裡四處放的全是那位歌星的照片。皇天不負苦心人,先加入歌友會、再透過層層關係,他居然成為那歌星的特別助理,每天跟前跟後,幫歌星料理一切。「你真是夢想成真了,」有一天我問他,「高興吧。」「得了,甭提了,」他居然一揮手,「我發現以前崇拜錯了,現在才發現他比誰都平凡,他只是個平凡的『人』。」

讀美國醫師 Frank Huyler的「陌生人之血(The Blood of Stranger)」。作者描寫他在急診室的各種經歷,怎麼伸手到滿是血水的胸腔裡找破裂的血管、怎麼把躁症發作的患者綁在床上、怎麼將藥物過敏的病患從鬼門關拉回來。最令我感動的,是他說當他為重傷害的病患治療時,總希望見到那人健康時的照片,知道自己面對的,不只是一個血肉模糊的軀體,而是一個曾經活潑又美麗的「人」。

「我的日本老闆,平常好像經營之神似的,拉著一張臉,不苟言笑,似乎你多看他一眼都不成。」一個在電子公司上班的女生對我說,「可是啊,最近公司辦年終聚餐,這老傢伙,酒才下肚,就開始胡說八道;接著提議去唱卡拉OK,你知道嗎,坐在沙發上,他居然毛手毛腳。」女生笑起來:「他啊,不再是神,好像跌落地面,變成一個人,一個無恥的老男『人』。」

她的話令我想起一位出版界朋友的話:「公公生病,我在醫院照顧他。當他神智不清的時候,活像一個孩子,又踢被、又打人,才吃完就忘了已經吃過了,直喊餓。可是,他才一清醒,就把被單拉得緊緊的,好像怕我看到了什麼,然後擺出一副死面孔,」歎口氣,「說實話,我寧願看他糊塗的時候,覺得比較可愛,比較像一個真真實實的『人』。」

柯林頓的緋聞案早落幕了,倒是他任內的經濟成就,總被人們談起;最近他選擇在紐約哈林區設辦公室,更是引起一片掌聲,覺得他平易近人。電視裡幾個學者談到柯林頓的政績,提到他和魯文斯姬,一位學者居然說:「從某個角度看,這事件也有它正面的意義,就是讓大家知道,每個人都是人,都是有七情六慾的肉身,都可能犯錯,都可能掩飾,」學者強調,「既然是個人,他就會掩飾,掩飾確實不對,但有什麼辦法?別忘記,他是個人哪。」

這學者的話也使我想起在美國研究所修東亞政治時,討論中國的文化大革命。「如果說文革有什麼正面的意義,」教授說,「那就是當學生拿一桶漿糊扣在校長頭上的那一刻。」台下的學生都一驚。教授笑笑:「你們怎麼想,那都是大逆不道,但是從正面看,那也是反權威,開始讓每個中國人思考一件事,就是每個人都是平等的『人』。」

「人是一根繩索,架於超人與禽獸之間。」尼采說得好,每個人的一生,都在由禽獸走向超人;終其一生,都無法成為超人。人的可悲就在於我們都是這樣的人,都要經過恆沙之劫,都生生世世只能做個平凡人。人的可愛,也在於我們都是人,於是能用自己想別人,在別人身上窺見自己的影子。

最近接到一個小女生的信--「自從我上了中學,就發現爸爸媽媽也是人,以前他們在我眼裡是爸爸媽媽,現在是平凡的人。」「可不是嗎?」我回信,「所以他們也有脆弱迷失的時候,他們也要你去幫助、要你去疼愛。

這是多棒的感覺?知道他們是跟你一樣的平凡『人』。」